扁食
饺子、馄饨、锅贴、生煎包……这些面食,在江南的餐桌上,寻常可见。若论面食的丰富性,南方并不亚于北方,同样的面粉,在不同的地方,有不同的形态,正如北地胭脂与南国佳丽的不同。
面食在金戈铁马的北方,有大江东去的豪放,而在杏花春雨的南方,变成了小桥流水的温婉。同样是面条,在北方,一碗面条放在大大的海碗里,抓几只红辣椒,撒大把绿芫荽,加一勺浓酱,咬几瓣大蒜,大红大绿,大开大合,大口吃面,大碗喝汤,是北地才有的粗犷,而在江南,青花瓷碗里的龙须面,如春风拂过的柳丝,根根细如银丝,甚至能够穿过针眼。同样是馒头,在北方,大白馒头夹几根大葱,大汉蹲在墙根下、日头底下,吃出一身汗;在南方,花式的小馒头做成雪白可爱的小兔子,美女用兰花指捏起一只,再来一碗梅花粥,是一只馒头的花样年华。除了面条和馒头,饺子和馄饨到了南方,亦变得秀气精致,有鲜香扑鼻的水晶虾饺,有近似透明的鱼皮馄饨。
江南的面食界,除了饺子和馄饨,还有一种小吃叫扁食。《金瓶梅》第六十七回道:“那日玉皇庙、永福寺、报恩寺都送疏来,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毕,下出匾食来,点上香烛,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。”文中的“匾食”,就是扁食。在《金瓶梅》中,扁食只是饺子的另一种叫法。饺子之名,据说来源于宋朝的纸币“交子”,另有一说是除夕子时吃的面食,取更岁交子之意,故称“交子”,后逐渐写成饺子。
饺子传人蒙古族,这个马背上的民族把饺子说成“匾食”,于是饺子成了“扁食”。元代宫廷食谱《饮膳正要》中,就有“扁食”一词。天台的扁食虽然是从饺子脱胎而来,但它到底沾了佛宗道源的仙气,博采了饺子和馄饨所长。若论馅料,天台扁食的馅料远比饺子丰富,有花生、茭白、豆腐、炊皮、萝卜、荸荠、笋干、猪肉之类,七七八八,全都切成丁,预先炒熟。若论面皮,扁食皮比饺子皮薄,吃起来也比饺子皮滑溜,不过比起馄饨皮又略厚,馄饨皮是方方正正的,而扁食皮略呈梯形。包馄饨时,用一根小木条蘸着肉馅,皮儿一紧,手一捏就扔进筐里,而包扁食要用两只手,包好的扁食造型独特,如一只只银元宝。吃的时候,往汤中加点陈醋,再撒上翠绿的葱花,煞是清鲜。
别的地方也有扁食,比如河南,比如福建,但河南的扁食无非是素馅的饺子,外形跟饺子一模一样。闽南也有扁食,与其说是扁食,不如说是肉馄饨。闽南的扁食皮薄馅多,里面的肉馅是通过敲打做出来的,吃起来鲜香有韧劲,这是它的可取之处,不过,它的骨子里,还是混混沌沌的馄饨。
在北方,没有饺子的冬天似乎少了年味,而在南方,饺子也成了合家欢的象征。大江南北都吃饺子,而古里古气的扁食二字,倒甚少听到,但在临海、天台,扁食是大众化的点心,亮相的次数,并不少于饺子和馄饨,小吃店里常见蒸扁食和汤扁食。在这两地,饺子是饺子,馄饨是馄饨,扁食是扁食,分得清清爽爽,没人会搞混。
天台有神山秀水,上海人很喜欢到天台看山看水看云,上海人把天台扁食视为台州式的杂蔬大馄饨,到街上的小吃店里,指着扁食道,阿拉要大馄饨!天台人纠正道,这是扁食!
在天台人的眼中,扁食就是扁食,馄饨就是馄饨,万万不可混淆,这是个原则问题。天台人个性执拗,不容易被同化,认准的事情就要一条巷子走到黑。在江南,有“上灯圆子落灯面”的说法,上灯时,要吃糯米圆子,寓意事事圆满,落灯时,要吃面条,象征诸事顺畅。落灯是过年期间的最后一个节目,到了正月十八,要把挂着的灯和过年前挂上去祭祀用的祖宗神像取下来,是谓落灯。而在天台,“正月十三挂灯,正月十八落灯”,不管上灯落灯,都要来一碗扁食,至于别的节假日,也常常是扁食当道。天台人高兴了,来一碗扁食,生气了,吃一碗扁食消气,家里来贵客了,厨房里叮叮咚咚一阵响,端上来的,是一碗圆鼓鼓的扁食,每一个都像大元宝,“接客门风”(天台话,待客之道)忒好。
冬天里,冷风吹得人缩头缩脑,游子千里归家,“咯吱”一声推开家门,温暖的灯光下,老母亲端上一碗烧好的扁食,里面搁着几粒猪油渣,扁食的香味四下飘散。天台人的家国情怀,就在这一碗扁食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