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十四日”是一种小吃
千年府城的小吃界群雄争霸，有蛋清羊尾、麦油脂、麦虾、大米面、火烧饼、羊脚蹄、梅花糕、灰青糕等一二百种，各领风骚已数百年。在吃上，府城人民比不得丽水人民吃知了、衢州人民吃兔头、温州人民吃海蜈蚣的大胆，唯有一种叫“十四日”的小吃，才些微地流露出隐藏在温文尔雅下的那份狂放。
十四日的名字有点玄乎，实际上它是一种喜蛋。吾乡的喜蛋有二：一是结婚时的红鸡蛋，谓之喜蛋，结婚时一切都是带喜字的，喜酒、喜烟、喜糖、喜蛋；另一种喜蛋就是受了精的鸡蛋，江南一带的习俗中，常将“由卵而胎”称为“得喜”，十四日就是孵了十四天，小鸡还未出壳时的鸡蛋。鸡蛋孵到第二十一天，小鸡就要出壳了，孵不出小鸡仔的，通常被认为是坏蛋，旧有歇后语“二十一天孵不出鸡——坏蛋”，即由此而来。府城人民道行深，学问高，他们认为，鸡蛋孵化的第十四天，是由卵转变为胚胎的关键时刻，营养最好，味道最鲜，最是补人，故在十四天左右，人为地打断了它的孵化。在民间，十四日被当成食补珍品，如果有人质疑，有学问的府城人民会搬出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，书里说，鸡胚蛋有治头痛、偏头痛、头疯病及四肢疯瘴的功能。
十四日的名字起得很有特色，是府城人民心照不宣的小秘密，在别的地方，它被叫成凤凰蛋、旺鸡蛋、鸡胚蛋、鸡仔胎、盘头鸡、活珠子、毛蛋。同样一种小吃，从十四日到凤凰蛋、毛蛋，依稀能看出各地的风土人情、文化厚薄。“十四日”是直白的，如同“九斤姑娘”；至于旺鸡蛋，透着股财迷的味道；而凤凰蛋，分明是指鹿为马，要知道，脱毛的凤凰甚至不如鸡。但是，凤凰蛋才是全国人民接受程度最高的一种称呼，虽然它被过分地美化了，就像菠菜被叫成红嘴绿鹦哥。
喜蛋有全喜、半喜之分。全喜是胚胎基本孵化成形的，形似一个肉团，小鸡的头、喙、翅已分明，捧着这样的喜蛋吃，看上去像是茹毛饮血的未开化的野人。如此重口味，一般人是不敢尝试的，但偏也有人好这一口，觉得有骨有肉，吃起来特别有味。而半喜是指孵到一半多时间，快要出现小鸡雏的鸡蛋。十四日就属于半喜，蛋売中的小鸡胚胎不过拇指大小，小鸡的脑袋和翅膀只是一个形状，但鸡胚胎的鲜美鲜嫩，是任何鸡肉不能比的，那种肉质，有点类似于胖头鱼头上的蒜瓣肉，又有点像黄鱼的鱼膏。有些看上去还是一整个的蛋，蛋上隐约可见青红的血管，蛋黄极嫩，嫩得如豆腐，放到嘴里就化了，苏州人文雅，称之为“石榴子"，外面的蛋白结成硬块，苏州人又称之为“砂盆底"。把鸡蛋大的那头敲破来吃，鲜嫩无比的胚胎肉和鲜香无比的汁水在你的口中有爆浆的感觉。清人谢墉道：“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。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，极嫩，即蛋黄也。在外者曰砂盆底，较实，即蛋白也。味皆绝胜。“可见，古人深谙喜蛋之妙。吃的时候，喜蛋里有时会冒出一汪子水，会吃的人，会赶紧将蛋中的汁水一饮而尽，觉得比琼浆玉液还要好吃，不会吃的人，把汁水倒了个一干二净。
在家乡，早先的喜蛋，是孵雏鸡产生的残次品。乡间有孵坊，一到春分，乡人会挑着装满小鸡的担子走街串巷，刚孵出的小鸡娃，一身松花黄，分外可爱，叽叽喳喳叫着，而喜蛋便是小鸡孵化时不成功便成仁的蛋，那时食物匮乏，不舍得把蛋扔了，就像烧茶叶蛋一样烧成凤凰蛋来吃。而现在，是把种蛋孵到第十四天，等不到小鸡出壳，就拿来食用。
以前，府城的街头巷尾、犄角旮旯，时常可以见到卖十四日的担子：“卖十四日啊!十四日!”在当地方言中，“十四日”是念成“十四拧”的。
吾乡的十四日通常是鸡蛋，但有时也有鹅蛋。生蛋放在脸盆大小的锅里，架在煤饼炉子上，加入大茴香、桂皮、生姜，用冷水小火慢慢煮开，香气四处飘散。嗜吃十四日的人，听到叫卖声，闻到香味，就会过来。那些穿着校服的中学生，看到有十四日，都会叽叽喳喳地围上来。青春期的男孩子胃口大，有时一口气吃上十个八个，落下一地的蛋壳。古城里的美女，也喜欢吃十四日，她们平素是矜持的，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，此时却围在炉子边，当街吃得哧溜有声。还有些人，简直就是忠实的喜蛋迷，当街吃上七八个，还会打包回去二三十个。
南京的夫子庙也有卖十四日的，不过，南京人管这叫活珠子，因其发育中的胚胎如活动的珍珠，故称。南京毕竟是六朝古都、金粉之地，起个名也透着书卷气。我觉得南京的夫子庙真好，小吃真是多，什么鸭油酥烧饼、什锦菜包、蟹壳黄烧饼、豆腐涝、葱油饼、五香蛋、五香豆、鸭血汤、鸭肠子……数都数不过来。南京跟浙东隔了好些山水，不过，因为活珠子，让我觉得这座城市挺接地气的。
南京有很多的梦，如《红楼梦》《金陵春梦》。《红楼梦》里的饮食，精细到让人惊叹，相比之下，《金瓶梅》就狂浪得多，宋惠莲用一根柴火，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，把个猪头炖得稀烂，潘金莲、孟玉楼、李瓶儿这些千娇百媚的美人，兴致勃勃大吃猪头肉，吃得满嘴油腻。如果这一幕移植到《红楼梦》里，你无法想象贾府里那些吟花葬花的大家闺秀，会放下身段，对着猪头肉下箸。别说猪头肉，就算活珠子，她们也不会动一根指头的。
离开临海好多年了，今年，几次去临海，都没有碰到卖十四日的。我很怀念临海的十四日，也怀念那悠长的叫卖声——“卖十四日啊!十四日!”它让我想起临海望江门外的潮水、古长城脚下的梅花树、巾子山上的塔，想起在千年府城度过的青葱岁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