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六吃糕囡

若论名气，糕囡的名气不如梅花糕、重阳糕、灰青糕。在家乡，秋天里要吃三种糕，七月半的灰青糕，八月十六的糕囡，九月九的重阳糕。

在家乡，凡是蒸笼里蒸出来的糕点，都包含着“蒸蒸日上，步步高升”的意思。中国人喜欢讨口彩，庄稼地里的芝麻开花，被赋予节节高的意思，田野里的一只蝗虫，画在纸上，就有“飞黄腾达”之意，更不必说本身就带有“糕”(高)字的各式糕点。

吃完了灰青糕，就盼着中秋的糕囡。在家乡，元宵是正月十四过，中秋则是在八月十六，按照旧俗，要吃鸭煨芋头、糕囡和糖霜饼。家乡的芋艿长得小巧而粉糯，剥了皮，变得灰白，用来烧鸭子、做甜点，都十分美味，老话道，“八月十六一肚哽，新鸭老鸭芋头梗”。中秋时，家乡不吃笋干烧老鸭，而是吃鸭煨芋头，也是有讲头的。芋艿最先长出的块茎叫“芋头”或“母芋”，母芋上长出的球茎称为子芋，子芋又会长出孙芋，甚至可以长出曾孙或玄孙芋，子子孙孙都抱团在一起，象征合家团圆，而中秋正是团圆的好日子。

中秋前后的芋头新鲜粉糯，用来煨鸭子最好不过。“八月十六鸭搓芋”，在家乡，鸭煨芋头又叫鸭搓芋，把老鸭连同芋头炖至烂熟，芋头味道本来是寡淡的，但是与老鸭同炖，鸭汤的醇厚渗人芋头中，等到鸭酥芋糯时，芋头如块块白玉，伏在鸭间，满屋子的鲜香味。袁枚说过：“鸡、猪、鱼、鸭，豪杰之士也，各有本味，自成一家。海参、燕窝，庸陋之人也，全无性情，寄人篱下。“他说鸭子是豪杰，有自己的本味。鸭肉性凉，能去除秋燥中的那股子虚火。家乡老话道：“秋天吃芋头，年年有余头。“吃了芋头，日子变得更有盼头了。

除了吃鸭煨芋头，还要吃糖霜饼和糕囡。糖霜饼就是月饼。说到糖霜饼，有点学问的，都喜欢引用一下清人陈延烈的一首诗，这首诗的题目叫《八月十六吃糖霜饼》：“秋风满径井梧空，此日烹茶兴不穷。饼样团圆同皓月，吃余虫语杂墙东。"诗里的井梧，指的是水井旁的梧桐，因叶有黄纹如井，又称金井梧桐。白居易有“井桐凉叶动，邻杵秋声发”之句，李咸用有“花疏篱菊色，叶减井梧阴”的句子，梧桐是秋的象征物。陈诗人说，中秋时候，井旁的那棵梧桐树落了不少叶，凉爽的秋风吹过金色的梧桐树叶，这样的夜晚，在明亮的月光下烹着茶，吃着如月的糖霜饼，听着墙角传来一声一声秋虫的鸣叫，是件美好的事。这个陈延烈显然是个吃货，中秋写糖霜饼，元宵写糟羹：“豆芽小菜满庭除，万户刀声人耳徐。五味调烹金鼎沸，只须虾蛤不须鱼。“四月初八又写乌饭馍：“馍乌饭卖西东，叫上三竿晓日红。来往街衢小儿女，声声争买几青铜。“落笔尽在故里小吃上。

在乡间，中秋月圆时，儿童会在大月饼上凿两个小洞，沿月饼边插三根香，从洞中望月，据说可见月里的嫦娥、吴刚和玉兔，叫照月。

糕囡也是中秋应景的糕点， 糕囡的囡在方言中读成nie， 这种nie的读音， 对应有多种写法——糕糯、糕粘、糕稔、糕囡。糕糯的写法是取其香香糯糯之意，而糕粘是因为它的黏性，至于糕稔的稔，指的是庄稼成熟，稻谷丰富，让我想到“妇姑荷箪食，童稚携壶浆”的乡村景致。我喜欢写成糕囡，囡是江南对小女孩的称呼，而囡头，是家乡对女孩的称呼。“囡头”二字，满是亲昵疼爱，比东北的大妹子、川渝地区的幺妹、广州的靓妹更加亲切，类似于上海人对女孩的称呼“囡囡”。我喜欢把这种糕点写成糕囡，一个囡字，有温暖的人情味，仿佛江南殷实人家的小儿女。何况，糕囡之外，还有糕娘。

家乡过中秋，糕囡是一定要吃的。糕囡有白粉糕、乌粉糕和红糖糕三种。白粉糕用粳米粉和糯米粉做，雪白的；乌粉糕掺了番薯粉，类似于庆糕；而红糖糕，是一层米粉一层红糖，放到饭甑上蒸熟的，熟后是淡赭与粉白相间的颜色。红糖糕中有一种烂眼糕，是将红糖不均匀地揉在糯米糕里，放在饭鄫里蒸熟，有一点汪汪的红糖水样，看上去像是发红的烂眼，所以被乡人戏谑为“烂眼糕”。

蒸糕囡的饭，是一种用杉木条箍成的炊具，中间用竹篾条箍紧，上大下小，像个小木桶，上方有木盖，两侧有耳，方便端持。饭甑上有孔格，用于透气。饭甑在乡间的灶头时常可见，用来蒸饭、蒸糕、蒸番薯、蒸芋头，还可以用来做白酒酿。也有不用饭甑，用竹蒸笼的。十里不同风，在千年台州府城临海，过中秋吃糕囡，而在天台，糕囡是在重阳节吃的。

天台有古镇名曰街头，是寒山隐居地，镇上有一条古街，古街边上有家早点店，一年到头都卖糕囡。每次跟着先生回他的老家，看到饭上冒着热气的糕囡，我们总是停下车子，买一块松松软软、香香糯糯的糕囡。吃到糕囡，才有回到老家的踏实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