甜酒酿

冬至前，二姑姐回了一趟乡下。回来时，带回一搪瓷锅的甜酒酿。

每次二姑姐回家，总要带回些乡野的好东西，要么是水灵灵的萝卜、碧绿的油冬菜、白嫩的黄泥笋，要么是青团、食饼筒之类，有时是一只老鸭子，甚至是一盒红娘(野草莓，即鲁迅笔下的覆盆子)。具体带回什么好东西，要看她是在哪个节气回的老家。

先生下班回家，一看到甜酒酿，很是高兴，说，哈，晚上有甜酒酿吃了。

先生嗜甜，尤其喜欢吃甜酒酿。他在家里，是远庖厨的君子，但也有例外，只要我的二姑姐——他的二姐带回家乡的甜酒酿，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抢了我厨房的活计，说甜酒酿由他“亲自”来烧，唯恐我烧的甜酒酿达不到他的标准，糟蹋了好东西。要知道，对这么一个远庖厨的正人君子，为了哄他多下厨，当个贤夫良爹，二十多年我使尽招数都不能如愿，而一碗甜酒酿，让他自动地、昂然地、兴致勃勃地走向厨房重地。他会在烧滚的甜酒酿里加一个或两个打散的鸡蛋，做一碗酒酿蛋花羹，金黄的蛋花丝丝缕缕地飘散在酒酿中，像国画颜料在宣纸上洇开。借用陈晓卿的语言，鸡蛋“徐徐倒进碗中，蛋花焰火般散开”。这时，在边上，我能做的，就是把那瓶秋天腌渍的糖桂花拿出来，递给他，让他撒点糖桂花在酒酿里，增加点色香味。

甜酒酿在厨房里散发着酒味和香气，我在阳台上都闻得到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想必也闻得到。先生跟我说过，他小时候的理想是，长大成人后，每周吃一只土鸡，吃一次甜酒酿。这个理想看似不远大，但至今实现不了。在菜场上买到的鸡，通常不够“土”，而甜酒酿，因为忙，我也只能偶尔做个几回。

从小他是吃惯甜酒酿的。有时候，二姑姐久不回老家，他久未吃到家乡的甜酒酿，下班时，会到家门口的超市，买一盒塑封好的甜酒酿。吃完，总是怅然若失，说味道跟老家的差远了。

在他的老家，甜酒酿是一年吃到头的。过年时吃，清明时吃，端午时吃，小暑大暑时吃，冬至时吃，反正想吃就可以吃。他的奶奶，他的妈妈，他的姐姐，他的七大姑八大姨，没有不会做甜酒酿的。

说到做甜酒酿，就要说到酒曲。乡间有一种植物叫红蓼，就是拿来做酒曲的，我在《江南草木记》里写到过它：红蓼亦是酿酒的材料。在乡村，至今还有人拿它当作酒引子。红蓼的别称就是酒药草、酒曲草等，这些名字，多多少少透露出红蓼的底子。好像一个人被唤作酒鬼，总该有不小的酒量打底吧。秋天时，乡人去求边采集红蓼的籽，揉在面粉里，搓成一个个丸子，置于阴湿地方，发霉出乌花，就成了“曲霉”，这“曲霉”，是酿酒中少不得的玩意儿。

早些年，家乡的集市里，都有红蓼做的酒曲。至今，在一些乡村，做白药酒(甜酒酿)时，主妇也会用上红蓼酒曲。做出的甜酒酿略微带着酒气，更加香甜。

除了用红蓼做酒曲，乡里的妇人煮甜酒酿时，会放几瓣茶藤花瓣到锅里，满锅的香甜，简直要把人醉倒。荼藤还可煮粥，把荼蘑花瓣用甘草汤烫过，粥熟后，应进去，略煮片刻，即可食用。荼藤粥极其香美，喝一口，齿颊留香。宋代的林洪在《山家清供》里也写到，他到寺庙拜访僧人，僧人中午留他喝粥，喝一口，很是香甜美味，一问，原来是加了荼藤花瓣。

在江南，甜酒酿一年四季都可以做，夏天天热，发酵的时间短，是做酒酿的好季节。做好的酒酿放在冰箱里，小暑大暑时，带着燥热回家，喝点清凉甜蜜的酒酿汤水，暑气一下子消退了。过去没有冰箱，三伏天，把装着酒酿的陶瓷钵头放在竹篮子里，吊到水井里，西瓜、甜瓜也放在网兜里，吊到井里，想吃时拎上来，吃一口，透心凉，真叫舒坦。

酒酿以糯米做的味道最好，发酵好的甜酒酿带着酒味，糯米晶莹透亮，不是一粒粒散开的，而是连在一起的，米酒清洌甘甜。想吃甜酒酿，就挖一块出来，蒸熟烧熟都可以，加上鸡蛋花，看上去明艳动人，或者加一些糯米小汤圆，炮制出一道香甜可人的酒酿汤圆。

在江南，立夏的时候，要吃乌米饭，不过在家乡，吃食饼简、甜酒酿的人似乎更多。家乡把立夏称为“醉夏”，有祭神、尝新、饮酒、称体重等习俗。先生的老家在天台，这一天，甜酒酿是必吃的，天台人称甜酒酿为“白药酒”。酒酿里多少有点酒味，喝了表示迎夏的意思。除了吃酒酿，还要吃健脚笋、青梅等，至于主食，则是食饼筒，民间称“醉夏筒”。到了立夏，肥大鲜嫩的冬笋、春笋已落市，只有一种细小修长的健脚笋，据说吃了可以健脚力。

在乡野，乡人为了补力，吃酒酿时，常会打整个的鸡蛋下去，叫酒酿炖蛋。我第一次吃酒酿炖蛋，是作为新媳妇跟着先生回他老家走亲戚，走一户人家，就是一碗桂圆鸡子茶，要不就是酒酿炖蛋，鸡蛋都是成双的，不是四个就是六个，天天如此，简直把我吃撑。后面几天，酒酿和鸡蛋实在吃不下了，我就只喝酒酿的汤汁。早年我是滴酒不沾的，连吃块酒心巧克力都会晕乎乎，现在能喝一点黄酒，估计跟吃多了酒酿有点干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