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家糟羹蛤蜊调
名字中带“糟”字的食物,往往不是糟粕,而是精华,比如化腐朽为神奇的糟鸡、糟鱼,比如糟羹。在江浙,糟鸡、糟鱼是难以割舍的美味。糟味似酒非酒、若有若无,是“酸甜苦辣咸”之外的第六味。家乡的糟羹,是另一种美味,是一种与糟卤无关的风味小吃。
还没等到水流花开、草长莺飞的春天,正月里,糟羹就热热闹闹地开煮了。
在家乡,吃糟羹与看花灯一样,是元宵节的一件盛事。十四的元宵,十六的中秋,在过节上,浙东的台州不走寻常路。“十四夜,间间亮”,一到十四夜,家家户户都亮着灯,全城一片搅羹声——“正月十四是元宵,家家糟羹蛤蜊调”。
吃糟羹,是一件富有仪式感的事。吃过糟羹,街上的锣鼓就喧天震地地响了,各式的花灯从眼前逶迤而过。正月十四夜,热闹着,喧哗着,喜庆着,年就这样兴高采烈地收尾了。天台人把糟羹称为"糊拉沸”,“糊拉沸"是“糊懒废"的谐音,正月十四夜吃了“糊懒废”,意味着废除糊涂与懒惰,振作精神开始新一年的工作。这么一说,仿佛这道羹里还有偈语的意味。
糟羹有两种,咸羹和甜羹,正月十四夜,吃咸羹;正月十五夜,吃甜羹。先咸后甜,意味着生活越来越甜美。
不要小看这一碗糊糟糟的羹,准备工作并不轻松,七七八八一大堆原料,堆在案头,由主妇细细切成丁。糟羹丰俭由人,简单派的主妇,用青菜、肉丁、豆腐、芹菜、香菇、胡萝卜加淀粉,就能炮制出一碗香喷喷的咸羹。复杂派的主妇,做一碗羹要忙上老半天,用芥菜叶、冬笋、猪肉、火腿肉、胡萝卜、花生米、油泡、豆腐干、蚕豆、豆面、荸荠、香菇、香肠、虾仁、鳗鲞、墨鱼干、蛏子、牡蛎肉等,冬春之交的芥菜油绿鲜嫩,冬笋肥厚而略带甜味,茡荠增加了爽脆的口感,鳗鲞、蛏子具有咸香,有山珍,有海味,有过年的存货,有正月的鲜货,更讲究的,还要切上猪耳朵、猪大肠,这样的糟羹,才有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的口感,芥菜是其中的灵魂。切好的菜丁人锅翻炒,加水,倒人淀粉,加以搅拌,当锅中的米粉变得黏黏糊糊,“咕噜咕噜”地冒着气泡,就大功告成了。
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一碗粉糊,着实美味。一口糟羹,可以吃出冬笋的清新、荸荠和花生米的爽脆、蛏子的鲜香、墨鱼干的韧劲、大肠的肥软……鲜咸粉糯,百味杂陈,可以让人细细品味。这种味道,有点像人到暮年时回忆起的纷乱往事。糟羹越吃越有味,一碗接一碗地落肚,家乡谚语,“十四夜的肚,国清寺的鼓”,说正月十四这一晚,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碗的羹,肚子鼓得像国清寺的鼓。倒是分外形象。
在家乡,咸糟羹又有糊头羹、讨饭羹的戏称,杂七杂八的作料胡乱地掺和在一起,像是讨饭人的做派,故称。吉利的说法当然也有,叫发财羹、利市羹,正月十四煮上一大锅咸羹,意味着今年财源滚滚来,煮得越多,吃得越多,代表进的财越多,吃到扶墙走,那是最好的。旧时还有元宵讨羹的习俗,十四夜,家家户户都会多做些羹,小猢孙(本地方言,指小孩子)是讨羹的生力军,三两结伴,手拿盆碗,走家串户讨羹吃。讨羹的小孩越多,主人家越高兴,意味着人旺家旺,有一句老话就是这么说的:“吃糟羹,拉糟屁,生个小儿当皇帝。”
元宵吃羹,要连吃两晚。正月十五的晚上,吃甜糟羹。甜羹又叫“山粉糊”,是另一种口味。
传统美食,必有来头。糟羹据说跟戚继光有关,传说戚继光在浙东抗倭时,百姓在正月十四夜担着用肉丝、冬笋丝、香菇、油泡、川豆豉等烧成的糟羹,去前线劳军。也有说百姓是为了慰劳修筑台州城墙的将士。不管一碗羹跟谁扯在一起,反正,在家乡,元宵吃糟羹而不吃汤圆的习俗,已经沿袭了数百年。
国人有“不时不食”的习俗,什么时节吃什么,都有讲究。作家车前子比喻道,八月十五吃月饼,就是首格律严谨的格律诗,若是每月十五都吃月饼,那就成了顺口溜。糟羹原先是正月十四的格律诗,现在只要想吃,天天都可以吃,所以,经过岁月的冲洗,糟羹也变成顺口溜了。
外地朋友问我,元宵节,我们南方人吃汤圆,为的是祈求全家团团圆圆,你们吃糟羹,为的是什么?哈哈,我们的糟羹讲究的是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,讲究的是天地人和,和合共生,以和(糊)为贵。一点淀粉,就是黏合剂,能包罗万象,兼顾四方。如此说来,糟羹虽然有个“糟”字,实乃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中和合文化之精髓。
天下之人,口味不同。在家乡,仿佛只有吃过糟羹,这个年才算收了尾。故乡的年味,始于腊八粥,止于糟羹与花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