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米面十种料
在稻米遍地的南方,米做的粉干是家家户户常备的食物,据说粉干是从北宋开始制作的,作为历史上最风雅的朝代,想必有很多诗人为雪白如丝的粉干唱过赞歌。各地都有粉干,福建三明尤溪的“五十都粉干”尤为出名,有“雪粉”“丹丝”“束条”“龙须”“锦绳”等品种,名字甚是风花雪月。对三明,不少人印象模糊,只知道三明下面有一个沙县,把小吃做到全国各地,而我早就知道三明有好吃的粉干,到三明出差,完成公事,吃个金黄的烙粑,吃碗鲜香的泥鳅烧粉干,带一些肉脯干回家,算是额外的收获。
家乡在浙东,按照小楼的说法,它“处于小麦文化的末梢,往西是吃米粉的江西,往南是吃番薯粉的福建”。吾乡人民胃口大,麦面、米粉、番薯粉,三者通吃。家乡的粉干,据说就是当年渔民从福建沿海带来的。山里人家,豆面与米面都是常备之物。秋风起时,阳光下,山坡上,一排排细如纱线的粉干,挂在竹竿上,边上还有一排排的豆腐皮,散发着稻米的清香和黄豆特有的豆腥味。寒露时节我到山乡去,桂花纷纷扬扬,站在桂花树下看山里人晾粉干,落一肩的桂花。
天气好时,粉干晒上一天就可以完工。晒好的粉干、豆腐皮,乡里人细细收好,用绳子扎了,看月里(看望生了孩子的产妇)、走亲戚,送上五斤十斤的粉干,再送点豆腐皮、一篮子土鸡蛋,虽是寻常东西,值不了几个钱,却是拿得出手的真心货,是山里人的一片心意。
小麦做的面条,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,都叫麦面。而粳米制成的米浆做的面条,叫法就多了,杭州、温州叫粉干,云南叫米线,在广东,叫米粉,而在家乡,它有三种小名:粉干、面干、米面。家乡的米面有两种。一种叫大米面,如豆芽菜般粗细,大米面通常都是烧汤的,我不太爱吃。较细的那种,就叫米面,而不叫小米面。在家乡,说到炒米面,大家都心领神会,断然不会搞错。
米面属于可伸可缩的大丈夫,自有包容并蓄的气度,可放汤,可热炒,可当小吃,可当主食。它不像豆面一样有久煮不烂的韧性,而是有着绵长柔和的口感,性子特别随和,特别容易入味。在家乡,米面通常有两种做法,放汤或热炒,放汤的叫汤米面,热炒的称为炒米面。
看似平淡无味的米面,有很强的吸附力,仿佛入乡随俗的君子,放什么汤,米面就是什么味,放鸡汤,米面就是鸡汤味,放猪肉汤,就是猪肉味,放姜汤,就是姜汁的味道,细软的米面最能吸收作料的鲜美,这一点最为人称道。不像豆面,刀枪不人的样子,粉条是粉条,汤是汤,有明显的疏离,很难融为一体,也不像炒河粉,软绵绵,不得劲。米面最简单的做法,就是把水烧开,放一把米面下去,挖一小勺猪油,烫几片青菜,就是一碗青青白白的汤米面。
厨艺再不精通的人,一碗汤米面总归能做的。如果家里有吃剩下的鸡汤鸭汤黄豆猪脚汤,用来烧米面,那是再好不过的。先下米面,加几片青菜,倒入剩菜,烧熟后,就是鲜香扑鼻的汤米面。汤味鲜香,吃完面,一仰头,咕嘟咕嘟把汤喝得一干二净。炒米面比汤米面要复杂些,把肥肉放进锅里熬出油,鸡蛋炒到金黄,洋葱丝、肉丝、包心菜依次炒熟出锅,另起锅把米面炒至七八成熟,再倒人作料,放一起热炒。刚出锅的炒米面有韧性,猪油融入米面中,吃起来没有丝毫干硬的感觉。夏天,在江边的大排档中,大碗喝酒,大口吃海鲜之后,来一碗海鲜炒米面垫肚子,是汉子们的不二之选。在家乡,各单位食堂的早餐里,都有炒米面供应,有些同事的早餐,天天都少不了炒米面。
汤米面尽可以简陋,而一碗炒米面,料头就要丰富,有“一碗米面十种料”的讲究。海边的人炒米面,喜欢加入各种海鲜干,如虾干(或虾米)、鳗鱼干、墨鱼干之类,再加豆腐干、鸡蛋丝或鸭蛋丝。至于蔬菜,那是必不可少的,冬春的笋丝,夏天的茭白,秋天的芹菜,冬日里的胡萝卜丝,随着四季而变化。做炒米面除了一把锅铲,还要有一双特制的长筷子,用来挑散乱如麻、纠成团的米面,锅铲则用来翻炒。经过拨、挑、压、翻几个回合,高手炒的米面,底部微微焦黄,有香脆的口感,还有一股子“镬气”在。作家阿城在吃上颇为挑剔,他特别推崇这种叫“镬气”的东西。“镬气”二字,家乡的父老也是常挂嘴边的,这二字要解释起来,颇有点费劲,实际它就是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。
家乡的炒米面,一年四季都可以吃,临时来了客,上一碗香喷喷的炒米面,再来一碗紫菜榨菜汤,或者一碗西红柿蛋汤,就是一顿美美的正餐。放下碗筷,打个满意的饱嗝,面吃饱,汤喝足,心情就好,看什么都顺眼。
厦门有炒面线,其实就是炒米面。厦门炒面线竟然上过国宴,在国宴上亮相的,通常是佛跳墙、金枪鱼卷、松茸炖花胶之类,让大家没想到的是,街头巷尾、寻常人家做的炒面线也能登上大雅之堂。家乡的米面努力一把的话,没准也能从家宴登上国宴,从江湖走上庙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