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神明的姜汤面
江南人家中，对姜汤面有特别感情的，首推吾乡人。
中华五大面食中的山西刀削面、北京炸酱面、武汉热干面、四川担担面、兰州拉面，我都尝过，老实说，只有山西刀削面尚对胃口，但它比起家乡的姜汤面来，色香味还是有差别。姜汤面是家乡的代表性面食，它的精彩之处除了丰富的浇头(有虾干、猪肉丝、笋丝、香菇、金针菇、荷包蛋、豆腐皮、青菜、蛏子等)，还在于它微辛浓郁的汤—带着姜汁特有的香味，呵，去年一碗姜汤面，让人思念到如今。
家乡的面是质朴的、低调的，没有华而不实的招牌。面店多开在陋巷之中，嘈杂简陋不说，装潢多不起眼，甚至连个招牌都没有，只靠味道吸引回头客。几家口碑颇好的面店，不是靠炒作，而是靠吃货的味蕾发掘出来的。民间食客云，要吃麦虾，到临海白塔桥头，吃姜汤面，到椒江老城区或路桥卖芝桥。
吃货说过，要吃到正宗的小吃，只有深人大街小巷，此言不虚。看那些卖姜汤面的小面店，油腻的灶台上，陈年老油可以刮下一层，竹箩上摆着面条，上面盖着发灰的纱布。臊里吧唧的大老爷们儿，腰身发福的中年大嫂，就是面店的主人。店里的炉灶永远是热的，抓几把青菜、虾干人锅，“哧”的一声，烟火气扑面而来。三下五下的，作料半熟，香味出来，“哗”地倒人姜汤，片刻，浓郁的姜汤味，就在老城区的黄昏中升腾起来。
要知道，姜汤面无姜汁不香。考究些的，做姜汤面之前，要先将老姜切片晒干，将姜干放入锅中，放入适量的水，先旺火后小火，熬上两个时辰才能熬出姜的醇味。也有人说，好的姜汤是以老姜加黄酒烧熟，切片晒干，加水熬制而成的。当然，更多的店为了省时省力，往往直接榨取姜汁。店小客多，店里仅有的几张四方桌经常坐得满满的，有人索性掇条骨牌凳，坐到过道上。
姜汤面上桌了，面条白里透亮，姜汤热气袅袅，浇头绿肥红瘦，看着这真材实料的姜汤面，觉得家乡人真是实诚。不像在大城市的面店吃面，环境宜人，服务员漂亮，只是面上来后，点缀着屈指可数的几片牛肉、几根青菜，筷子一夹便只剩大半碗清汤，是个花架子。有一次到上海出差，人住五星级的大酒店，叫了一碗云吞面，上来只有几根面条加几只馄饨，吃了两口，不落胃，放下了，结账时，漂亮但冷若冰霜的服务员收了七十五元钱，另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。
我喜欢闻姜汁的味道。《红楼梦》里云：“性防积冷定须姜。“闻着姜汁的香味，人顿觉放松。咸鲜微辣的美味姜汤和着面条，一咕噜吃下去，有说不出的畅快，一桌子的人吃得稀里哗啦，吃着吃着，不由得宽衣解带——几口姜汁下肚，没有不出汗的。食客中有学生，有时尚女子，还有几条粗黑壮实的汉子在拼酒，让人想起武侠小说里大侠与杀手出没的市井陋巷。
姜汤面原是家乡女子坐月子时吃的主食，临海、椒江、路桥一带的女子，坐月子时要喝姜汁调蛋，吃姜汤面、姜米泡饭。我的一个朋友是椒江人，嫁给天台人，坐月子时婆婆按天台风俗，整日给她吃豆腐皮炖蛋，而不是姜汤面，现在孩子都上高中了，她还觉得月子里没吃到姜汤面亏得慌。一遇雨天胳膊酸疼，她就抱怨，说是因为月子里没喝姜汤面祛湿落下的病根。按我朋友的说法，坐月子吃姜汁，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——妇女坐月子时，每日饭后服干姜汁与红糖，谓能活血、祛寒、补虚；食炒米饭、姜汤面，禁食咸味。亲友上门看望，端姜茶敬奉。什么东西搁上“祖传”二字，就轻易更改不得。巧的是，广东的产妇坐月子时也吃甘醋煮姜，俗称猪脚姜，还要喝姜酒。《广东新语》记道：“粵俗，凡妇娠，先以老醋煮姜，或以蔗糖芝麻煮，以坛贮之。既产，则以姜醋荐祖饷亲戚。妇之外家亦或以姜酒来助，名曰*姜酒之会'。故问人生子，辄曰*姜酒香未'。姜中多母姜则香，多子姜则否。白沙诗：隔舍风吹姜酒香。"这个陈白沙是个有意思的人，闻到产妇家传来姜酒的香味，也会大发诗兴。
不知何时起，这妇人坐月子时吃的姜汤面，成了家乡大街小巷寻常可见的风味小吃。大凡湿气重的地方，姜汁之类就很有市场。家乡地处沿海，属湿重之地，所以姜汤面在家乡盛行也就不奇怪了。朱熹这个老夫子在《论语集注》中也煞有介事地说，姜能通神明，还能除风邪寒热。林洪的《山家清供》里，写了一种饼，叫通神饼，听上去有点神神道道，其实就是用姜片、葱丝，和上白面和白糖，放在油里煎炸成的一种小吃。以此类推，姜汤面是不是也可以叫成通神面?
姜汤有解寒、发汗的功效，我每遇淋雨后头疼，或受了风寒，或胃有滞胀，便吃碗姜汤面，吃后，有霍然去病之感。前些年，杂文家鄢烈山来我们这里，偶染风寒，我建议他喝姜茶、吃姜汤面，果然，热热的姜汁一下肚，汗一发，感冒霍然而去。他问我茶、面中是否掺有中药，我诡秘一笑，笑而不答。
其实，除了姜汤面，跟姜汁有关的姜汁核桃炖蛋和醇香的姜汁，也是喷香可口的美味小吃。后两样，大酒店里多半有，做得水准不错。唯有姜汤面，非得到弄堂小巷里才能吃到正宗够味的。姜汤面中，还有一种叫跳鱼姜汤面的，作料中加了跳跳鱼干，特别的香浓鲜美。
张潮在《幽梦影》里说道：“春风如酒，夏风如茗，秋风如烟、如姜芥。”如果你没见过这种叫姜芥(学名小鱼仙草)的植物，吃了姜汤面，你也能知道什么叫“如姜芥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