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梅花的梅花糕

家乡的糕点真不少。家乡有一首民谣叫《做糕点》，里面道：“鸡蛋糕，用火烤；油柱油圆用油泡；五色豆糕用颜料；薄荷酥糕最味道；蕉豆糕，用香蕉；四四方方芝酥糕；杏仁酥，酥头好；八仙糕上印着车马炮；桂花糕，大名声；馒头糕，高沉沉；绿豆糕，做糕要用绿豆粉；九香糕，吃到嘴里香喷喷；云片糕，片加片；连环糕，两头连；酸梅糕，两头尖，吃到嘴里酸又甜；橘红糕，红艳艳，杏花麻片圆累累。”梅花糕未必是最好吃的一种，名字起得却是最风流浪漫的。

起个好名很重要，比如有一种植物叫木槿，一到小暑，就开出满枝条的繁花，它的花期很长，可以从夏季的小暑开到秋日里的处暑。木槿是一种极易扦插成活的植物，农家院落里时常可见，春天时剪一枝插到地上，就会自管自长开来，根本不需要打理，家乡称它为“毛栏篱”，把它当篱笆来使用。但这种乡间常见的植物，在《诗经》里是被用来歌颂的，《诗经》中有“颜如舜华”“颜如舜英"之句，浪漫的古人把女人的容貌比作美丽的木槿花。如果木槿不叫木槿，以土名“毛栏篱”取代它的芳名“木槿”，一句“颜如毛栏篱”，让人如何产生诗意浪漫的联想呢？

梅花糕真是个好名字。旧时的文人有雅趣，把梅之落英洗净，将白米加雪水烹煮，待熟后，再加人梅花，便成了梅花粥。最是寻常的饭食，也清雅如许，此味非酒肉之辈所能知也。我记得有一种叫“汤绽梅”的吃食，是大寒时采下梅花的花苞，蘸上蜡，放在蜜罐子里保存，等到来年夏天取出泡水喝，梅花在杯中徐徐盛开。至于蜜渍梅肉，是把白梅肉浸泡入雪水中，用梅花酝酿，露天发酵一晚上，取出来用蜂蜜浸渍，之后可以与酒掺兑。与扫雪煮茶的风雅比较，它们一点儿也不逊色。

这些名字中带梅的食物，皆有梅的肉身，不过梅花糕里并没有梅花。师弟春波是绍兴人，说到梅花糕的名字，就调侃道，仔细琢磨这梅花糕的美名，便觉得这不应该是台州本地的小吃，台州人的性格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，硬气豪爽，见饼就叫饼，见面就叫面，绝想不出如此香艳的名字，后来一打听才知道，这原来是苏州的小吃，便又恍然大悟了，苏州的香艳是配得上这样诗意的美食的。

春波是绍兴才子，在台州生活多年，不过对台州人的了解还欠缺那么一丁点。台州是个既柔且刚的城市，台州人命名的小吃，固然有发糕、漾糕、糯米蛋糕这样直拔笼统的名字，但也有蛋清羊尾、麦鼓、灰青糕、麦虾这般诗意的名字。而且，梅花糕也不只是苏州有，它是江南寻常的风味小吃。

梅花糕源于明朝，起先或许只在苏州可见。到清朝时，南方的许多地方，如无锡、南京、上海，都已经把它当成风味小吃。现在，梅花糕与桂花糖芋苗、桂花酒酿小元宵、蜜汁莲藕一起，是南京街头的四大经典小吃。梅花糕的起名据说跟乾隆皇帝有关，乾隆皇帝下江南时，见此糕形如梅花，色泽诱人，大为叫好，遂开金口，命名为梅花糕。乾隆是民间故事里最著名的吃货，每次他到各地巡游，只要他吃过什么好吃的，后人便会借他之名大肆宣扬。

紫阳街上的梅花糕是用小麦粉、红糖粉和黑芝麻做的。梅花糕要趁热吃，站在炉边，眼巴巴地一边吞着口水，一边等着它热烫烫地出炉。刚出锅的梅花糕软软糯糯，底部如花托，上面有几粒黑芝麻，如梅花的花蕊。梅花糕的大小与形状，与其说像是一朵梅花，不如说像暮春时节江南的泡桐花。一口咬下去，有温柔的甜、无边的糯，你来不及想梅花的君子品质，什么正直、纯洁、坚贞、气节之类，只觉得一口下肚，百般舒坦放松，对生活感到满足。

苏州人精细，他们的梅花糕，馅料更为考究，用上等面粉、酵母和水拌成浆状，注人烤热的梅花形模具，而后放人豆沙、鲜肉、猪油、玫瑰等各种馅心，再在上面浇人面浆，面浆上撒上白糖、红绿丝、黑芝麻，烤的时候，香气扑鼻，勾人馋虫。

我读书时，紫阳街上有好几家卖梅花糕的摊位，现在卖梅花糕的只剩下一家，就是紫阳街216号的王阿姨梅花糕店。店不大，就在普通读者书店边上。庚子年冬，先生“大美江南，自在一刻—一二十四节气木刻展"在普通读者书店开展。正是岁末，寒潮来袭，四合院的水池里结了很厚的冰，在家乡，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厚的冰了，这个冬天可真冷。开展前，我让人买来九十只梅花糕，放在保暖的笼里，裹得严严实实，送到参展的宾客手中时，梅花糕还热乎乎的，大伙儿吃后，直道好吃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