泡桐花、锅盔及其他

那年春天，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。临近毕业，学校就没安排别的课，三四月间，班主任胡老师安排我们去白水洋中学实习，担任初二的语文老师。白水洋中学在乡下，从临海城关到白水洋中学，有好几十里的山路。报到那天，汽车卷起一路的灰尘，把我们带到白水洋。记得那一天，路边的山坡上，有很多红艳的杜鹃花和清丽的荼藤，杜鹃花昂扬饱满，像极了我们的青春，而荼藤花有碧绿的长枝条，开一朵又一朵的白花，清新得如同新娘的捧花。

学校腾不出宿舍给我们这些实习老师住，找了间大房子，让我们七八个同学横七竖八地打地铺。那时年轻，有的是朝气，没觉得什么苦，每天都是乐呵呵的，只觉得乡下孩子调皮可喜，比城里孩子多了几分率真，想到即将步人社会脱离父母严格的管教，有种鸟儿飞出笼子的快乐，看什么都顺眼。校园里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，暮春时开出一树一树紫色的花朵，美得像花妖，一场大雨后，落了一地的花瓣。上体育课时，学生们围着操场跑完几大圈后，就喘着粗气在花树下歇息。

泡桐树下有老围墙，围墙的一角，有一个小卖部，是教数学的范老师家开的，守店的是范师母。范师母有一手绝活，就是做锅盔，她一边守着店，一边煎锅盔卖，锅盔很香，下课时，围着她的学生很多。边上还有豆浆摊，卖豆浆的是王师母，豆浆都是现磨的，有很浓的黄豆味。

出了校门，有清清的溪水，每天哗啦啦地流着，溪上有桥，桥两边是街，有各种小摊，卖小笼包的，卖火烧饼的，卖牛肉碎的，卖大米面的，卖炒面干的，还有卖红糖馒头和糖糕的，到了集市日，街上更是热闹，有些学生的家长会过来赶集摆摊。

学校的伙食好不到哪里去，每天中饭后，过了两三个小时，肚子就饿了，有时上着课，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起来。放学后，待学生们喊出“老师再见”，一哄而散后，我们几个实习老师，就跑去街上找各种小吃填肚子。

那时还没有“白水洋三宝”之说，许是饿了，只觉得白水洋的小吃样样都好，那猪油红糖馒头，看上去平淡无奇，但雪白的馒头皮是可以一层一层撕开吃的，吃到混合着板油的红糖时，有一种蜜在舌尖流淌的感觉。还有一种类似于油墩子的油圆，把切好的豆腐、葱花、萝卜丁，用面糊封口，放在油里炸得金黄喷香，我一口气能吃好几个。

吃得最多是锅盔，就是在范师母的锅盔摊上买的。扁扁平平的一个面饼，馅里有肉，放在大鳌盘上煎得两面金黄。学生们都把这种小吃叫锅块，我觉得应该叫锅盔才对。可不是吗?这金黄的面饼，像是古代将军的金色盔甲，《三国演义》里有“三通鼓罢，袁绍金盔金甲，锦袍玉带，立马阵前”之句，在群雄争霸的三国时代，那披戴着金色盔甲的袁绍，立马阵前的样子，是多么富有英雄气概啊。叫一声锅盔，仿佛就有了几分豪气。

锅盔是用小麦粉做的，小麦面团发酵好后，擀成圆皮，包人馅料，馅料用新鲜猪肉、葱花、老酒、盐等拌匀做成，将圆皮压成扁平椭圆的形状，逐个整齐地摆入锅内。锅是平底锅，本地人称为整盘。范师母手脚很快，锅内刷一层油，同时放七八个锅盔，煎的时候，为了使两面受热均匀，她要不停地给锅盔翻面，还要加一两次水。加了水，热锅会发出“嗤”一声，冒出阵阵白烟，一时间香气缭绕，隔了老远都闻得到肉香。加盖焖煎，到水干即熟，这时的锅盔被煎得两面金黄，肉香、饼香四溢。起锅前，撒点葱花、芝麻，金黄的锅盔又多了几分香气。

锅盔不像麦饼那么软糯，也不像烧饼那般松脆，饼皮也较这两者厚多了，但别有风味。之前吃过一种水煎包，做法跟锅盔相似，但更像一只扁平的包子，至于馅料，有猪肉、粉条、韭菜，跟锅盔比，还是稍逊风骚。范师母的锅盔色泽黄亮，外壳微脆，馅料咸鲜香嫩，肉馅饱满，一口咬下去，满满的鲜肉，却油而不腻，汤汁随着鲜肉流了出来。饥肠辘辘的时候，吃上这么一个锅盔，用我同学的话来说，给个校长当都不换。说这话的同学，当年跟我一起在白水洋实习，现在已经是市直单位的一把手了。

与白水洋中学重新挂上钩，是因为几个实习时教过的学生。其中一个是蔡永胜，当年的小毛头，现在是联合国机构的高级法律官员，并且写得一手好文章。还有一个学生叫罗米良，是大连外国语大学的教授。他们都是白水洋中学的学子，如今离家千里万里。离家越远，乡愁越深，这几年，我写过几本关于家乡人文风物的书，他们读后，常与我在微信中交流。永胜同学还写了一篇回忆文章，回忆我担任他们实习老师时的种种，我读后，既感亲切，又觉得惭愧。几年前的一个夏天，他们开同学会，特地邀请我参加。当年十几岁的青涩少年，都已到中年，风吹散同一棵树上的千万颗种子，他们落地在不同的地方，亦安家在不同的地方。草蛇灰线，伏脉千里，或许命运在当年就已埋下伏笔。

师生碰在一起，免不了说起当年旧事。很多往事，在我的记忆里，如水雾般模糊。毕竟，我在白水洋中学，只当了六个星期的实习老师，而时光，已流走三十年了。但是，我记得暖风吹过时校园里的那一树紫花，记得围墙里金黄喷香的锅盔，记得那些调皮可爱的学生，记得白水洋的人情浓似酒。